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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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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是時, 張居正上《請申舊章飭學政以振興人才疏》,制定新的提學敕諭,合計一十八款, 涉及對士習儒風的整頓,對提學官、教官、生員的考核,對社會風教的嚴格把控,諸如此類, 自不待言。

其首款即為“不許別創書院”的禁令:

「今後各提學官督率教官生儒,務將平日所習經書義理, 著實講求, 躬行實踐,以需他日之用。不許別創書院,群聚徒黨,及號招他方游食無行之徒,空談廢業。因而啟奔競之門,開請托之路。違者,提學禦史聽吏部、督察院考察奏黜,提學按察司官聽巡按禦史劾奏,游士人等許各撫按衙門訪拿解發。」

此禁令一出,天下書院、儒人、士子無不震動, 只因此法嚴令禁止了提學官別創書院之舉, 強調其對官學教官、生儒的督率之責, 用以加強其執掌職能。

也即意味,各學派門生不得再私自聚集講學, 令民間學說肆意發展、批評時政的門路基本斷絕, 提學官也不得再私相授受致使取士不公,一整天下儒學風氣, 提振因民間講學興起而逐漸趨於衰敗t的官學系統。

一時輿論四起,紛紛物議充塞街巷。

日上樹梢,墻畔蕭蕭綠竹颯然拂動,數年前栽下的梧桐如今已是亭亭如蓋。

院內男女二人正伏案對弈,女子似埋首冥思苦想,而男子唇畔淺彎,擡眸註視陷入沈吟的女子。

“怎麽執黑子還是輸,罷了罷了,學不會。”顧清稚懊惱地扔了指間棋子,展下掀起的袖口,手扶膝蓋起身欲離去。

“你若不樂那便不用學了,世上有趣之事不少,不必非得執著於此。”張居正溫言,俄而亦隨之離座,吩咐仆役收拾桌上棋盤。

張居謙和張敬修正於院落一角的水池子裏逗那只烏龜,聞得這話,一大一小不由得對望了一眼,心生腹誹:兄長/父親在他們撂挑子不幹時可從來不會如此說,只會冷語批評:“萬物皆非一蹴而就,行百裏者半九十,若就此半途而廢,天下豈有可成之事?”

直把他們聽得正襟危坐,忙不疊點頭道知錯知錯。

張居謙已赴罷順天府鄉試,只待放榜等候名次,因此這段時日難得在家中無所事事,縱是提心吊膽,也還算一身清閑,每天只以與侄子耍玩為樂。

而小修傍晚下了學塾即有小叔叔一道陪玩,張居正待他也不算嚴厲,這個兒子素來聽話,乖巧得不似頑劣的同齡孩童,有些自湖廣過來拜見的客人見了皆不由稱讚,言此子頗與幼年時期的首輔相類。

這時顧清稚即會偷笑,張居正心知她在遐想垂髫幼童時的自己是如何情狀,不由得瞥她一眼,顧清稚視而不見,繼續摸鼻樂呵。

當遠道而來的老友耿定向至府上拜訪時,遙遙望見的便是女主人在垂首點茶,男主人於一旁悄然觀賞之景,連庭內灑掃仆役皆放輕腳步,唯恐擾了兩人恬靜。

耿定向頓覺來得不合時宜,然主人們已共同步出二門相迎,皆是笑容誠摯:“耿先生來了,請坐。”

“哪敢勞相公與夫人親迎。”他作揖。

耿定向亦是湖廣人,其兩個弟弟一位叫耿定力,一位叫耿定理,為此顧清稚還評價為這家人理科氣息濃厚,取名都是如此超前。

此外他還帶了位陌生男子一道上門拜謁,那人身著黃灰道袍,唇下數綹長須,瞳眸銳利而清明。

“容耿某介紹,此乃安徽休縣程大位,少時即長於算學,遇有算書無不癡迷研究以至廢寢忘食。近來在編撰一部《新編直指算法統宗》,欲將珠算規則皆籠於其中,以正算法之誤。”耿定向介紹時,那男子始終抱拳躬禮,卻在聽得一聲清脆的“程先生”後詫然擡首。

顧清稚目光晶亮:“我認得程先生,您是數學家。”

“哪敢稱家,只是對珠算頗有些心得。”程大位惶恐抱拳,“夫人過譽了。”

顧清稚接道:“二一添作五,三下五除二不都是您發明的麽?能有這般新奇創造,程先生是當之無愧的數學家。”

張居正見她有話欲與新客攀談,於是延請耿定向至不遠處樹陰下的黃花梨椅坐下,商議福建清丈田畝事宜。

此策早已經過多年籌謀,於無數挑燈續晝的夜間打磨深思,只待醞釀成熟一日即可問世。

但他行事謹慎,非經再三思量從不輕易做出決斷,眼下國庫未豐,並非田畝清丈的最佳時機,因而召耿定向前來也是為了派他日後先於福建試點施行,再伺機推廣全國。

另一邊程大位見顧清稚將口訣信口拈來,疑心她對數算也頗具興趣,試探問道:“敢問夫人可是也通曉算學?”

她點頭,接過侍女遞來的一頁紙予他,傾下細眉,神態殷切:“敢問程先生能否向我演示您的新算法?”

“夫人所說可是鋪地錦之法?”

“正是,我一直有所耳聞,只是無緣得知具體如何演算。”顧清稚側首望向他,“何為‘法實相呼小九數,格行寫數莫差池’?”

程大位即取了筆予她勾畫演示,侃侃而談:“即為將法數與實數兩個數一個橫寫一個豎寫相互呼應,一位一位地按照小九數將積數寫於相應的格子裏,其十位數寫在左上方的三角格中,個位數寫於右下方的三角格。”

“我懂了。”顧清稚大悟,也取筆添畫,“那右下方三角格的數即為積的零頭,若是將左上方的三個格中數相加,即為積的十位數,相加時滿十即進一位,若是一位一位如此這般做下去,即可得積之十位數、百位數、千位數了。”

“夫人天資聰穎,看來對數算早有鉆研。”程大位有些激動,瞳中泛光,“可是從前閱過相關書籍?”

“算是。”顧清稚微笑,“我還會幾何呢。”

一旁耿定向聽得這邊高談闊論,不禁奇道:“夫人何以懂得這麽多?竟連數學之理這般深奧領域亦有涉足。”

顧清稚唇角一勾,微彎眉梢難掩得意:“我可是醫學博士,數理又有何難。”

再怎麽說她過去也是學霸。

此言一出,除卻張居正早習慣她驚人發言,其餘諸人皆詫異望向她。

耿定向先行撫掌:“夫人博學,想那國子監博士亦非夫人對手。”

他不知此博士非彼博士。

“程某看夫人若從事舉業。”程大位亦誇,“至少也能定為二甲。”

“咳,諸公高看,我若做文章是萬萬比不得讀書士子的,去赴試也是白白做人墊腳石。”

畢竟幾十年寒窗苦讀專門學做八股文,顧清稚自認她再怎麽考前突擊,也難於殿試這般驚心動魄的場面下完整呈上一篇全是論證說理的策論。

而程大位終於見一同時代人能對數理有如此見地,更難得的還是個女子,他也無甚男女之見,只當是知音難覓,當即恨不能將畢生所學悉數告知。

兩人於是繼續埋首切切懇談起來,顧清稚所畫幾何圖形於他眼中熱絡如每日家常便飯,兩人還為計算不規則田畝的方法進行探討,一時口舌如開閘放水,交流聲隔著幾個廊廡都能聽見。

耿定向由衷道:“不愧為江陵相公夫人,所知果然廣博。”

張居正笑道:“與我無幹,皆是內子自身學識宏富,耿公這話若被她聽去,她怕是會不樂。”

耿定向亦笑。

客人離去後,張居正見顧清稚仍抵額坐於原位,仿佛若有所思,不由俯身:“七娘可是有了甚麽主意?”

“有呀。”她緊了緊他披在自己肩頭的氅衣,這兩日受了風寒有些怕冷,初冬未至即渾身泛涼,打了個噴嚏道,“我覺得程先生精於算法,幫忙清丈田畝一定會有驚喜。”

“這也是耿公邀他同來的緣故。我也正有此意,待清丈工程一舉開啟,我即委任程先生為耿公副手一道前往福建浙江等地。”

“我也想去。”

“去甚麽?”

“我也想去做社會調查。”顧清稚笑容盈然,“畢竟只有合乎經濟基礎的上層建築才能推動生產力嘛。”

她一開口嘴裏蹦出一連串新奇名詞,張居正雖覺疑惑,然一番細思之後依稀足以辨清她意。

“七娘之意是——”他是十六歲中舉的神童,領悟力自然非常人可比,“不可急於求成?”

“對咯。”顧清稚不吝誇獎,又覺鼻子作癢,捂唇打了個噴嚏,“張先生想想,若是政策不切實際,超出了百姓能夠承擔的能力,期望再高的法令也只會起到反向的倒退作用,如此徒增百姓負擔。故而,張先生一心要用一條鞭法挽救大明經濟,就該先切實做好社會調查,知曉百姓真正需要的是甚麽,他們現今的生產狀況又是如何,張先生要是操之過急,不光百姓要陷入災難,底下官員們也會起反對之心。”

“我打個比方。”她解釋,“張先生讓他們在河上修一座橋,他們偏偏要逆反,集體在地上修一座橋,還為此收取壓榨百姓的高額賦稅,如此不獨官僚恨你,百姓也識不得張先生的好。”

“你說得很好。”張居正思索片刻,道,“我會聽取你的意見。”

“這樣才對嘛。”

“但你得先好好養病。”

“我沒有生病。”

張居正望她:“你方才連打了兩個嚏噴。”

“那是有人在念著我呢。”

“誰?”他下意識問。

“原來念著我的人不是你。”顧清稚癟唇。

張居正笑了:“你不就在我眼前麽?”

顧清稚剛欲支起身抱他,院外卻驟而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遠及近跑來。

她連忙又縮回椅中,只見t居謙跑得氣喘籲籲,撐住門廊吐息半晌,方聽清他張嘴說了甚麽。

“阿兄,嫂嫂,我,我,我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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